赵本山 厨子与掌门 -
《鹊刀门传奇》于8月中旬播出,这部情景喜剧是赵本山10年来领衔主演的第一部作品,剧中他扮演了厨子与掌门两个角色,两者看起来是冲突的。戏里戏外形成某种互文,农民与富豪,小人物与大艺术家,不同的身份指向同一个人。
一别十年
这十年你在做什么?
通常来说,这不该是人物访谈时的开场。这个问题的时间跨度太大了,可能令对方无所适从。但这是我见到赵本山时,脱口而出的问题。毕竟眼前,是一个从舞台中心离开了十年的人。
他没有回答,而是直奔感受而去。「我觉得这十年过得比以前都好,真正地静下心来了。重新的一个活法。」
什么活法?
「炒炒菜,整个菜地,压一缸酱。」他笑了,眼睛望向窗外。「完了再搁这儿干点活,拔拔草。」
十年过去,那些不变的和变了的都同样明显。像很多同龄人,他有个鼓起来的肚子,比最后一次亮相春晚胖了不少。但那张脸和记忆中几乎一样,唇上的一撇小胡子也在,不同之处是,须发皆白,眉角也染上银霜。自20多岁起,他就扮演老年人,他的荧幕形象总是老年人。现在,他66岁,是一个真正的老年人了。
此时是8月底的一个午后,像年轻自由职业者的作息,赵本山刚刚起床。我们在本山传媒影视基地,一个300亩大的园区,位于沈阳市郊苏家屯。他的公司在这里,他吃住也全在这里。几年前,他把一个供工人住的简易小炕房改造成拥有两个宽阔厅堂的房子。一切按旧式农村设计,入门处挂着蒜头和辣椒,墙上贴着福字,炕上铺着大红棉被,斑驳的红砖砌成地板,沿墙一溜儿炕头。屋里设有蹲厕。
大家还是沿用之前的名字,管这儿叫「小炕」。赵本山并不真正居于此处,而是独自住在园区内部宾馆顶楼的一间套房。但他每天大部分的时光泡在这里。院里有口井,水注入到下面的储水池,再通过水泵抽上来使用。院外就是菜地,井然有序地种着辣椒、香菜等各种蔬菜,有专人打理,边上种了一圈防蚊草。夏日在院里乘凉,少有蚊虫叮咬的烦恼。在我拜访的这天,赵本山刚刚给院子新装了一个凉亭。戴着一顶草帽,顶着中午的大太阳,他指挥着工人装卸。
这也许算不上真正的田园牧歌,更接近一个人造景观。但对于赵本山来说,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。
生活慢下来了。现在,他干什么都是慢悠悠的。走路慢悠悠,吃饭慢悠悠,别人冲他打招呼给予回应时也慢悠悠的。「原来事务太多。上哪儿去闪光灯辟里咔嚓的,我够了,对我来说那太虚了。那些名和利对于我来讲是过时的事了。」他说,「走来走去还得归根嘛,找到自己啊,得找到啊,找不到自己,活着是不存在的。」
严格来说,他没有归隐田园。办公室几年没有踏入了,他卸下正式职务,但还是本山传媒的最高领导者,总裁班子隔三岔五来到「小炕」向他汇报工作。集团的招牌《乡村爱情》系列连续剧,他每年都在出演,已是15部。近几年,他还把十几年前拍的老剧《刘老根》重拾起来,作为导演又拍了3部。
他确实消失在公众视野里。很大程度上,这是他的个人选择。自从2013年初在郭德纲的节目《郭的秀》上宣布未来退下春晚后,他没有参加任何节目、晚会,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专访。
《人物》这次拜访的契机是古装武侠喜剧《鹊刀门传奇》的播出。赵本山带着一众徒弟出演。他一人分饰两角,是武功卓绝的鹊刀门掌门人西门长海,也是窝窝囊囊的厨子西门长在。该剧在网上取得良好口碑,也令本山传媒首次在农村剧的舒适区之外取得了成功。集团上下都很振奋。
但首先明确一点,不要围绕赵本山展开提问。「我不出来的原因说实话,就是不想再红红火火,再把我推到一个高度。」他开门见山,「对我来讲没意义。高处不胜寒的那个亏我吃完了,我不想再回头。」
这是反复思量的决定。《人物》通过《鹊刀门传奇》导演唐铁军联系,赵本山最初同意聊一聊。但隔了一日,「赵老师说,他还是别出来了,」唐铁军转达,「能不能找其他演员?」
关于《鹊刀门传奇》,一个问题横亘在所有的问题之前。为什么赵本山参演了这部剧?
正式提问,他推辞掉了,但相处与闲谈是另一回事了,他欢迎我多待几天。「你这大老远来了,我不接待你吧,你会很失望。我也理解你。」他说。他话语里透着一股诚恳,即便拒绝也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生硬。目光交流永远是他谈话里重要的一部分。他笑起来时,习惯有个持续几秒钟的定格,眼角鱼尾纹挤到一起,嘴咧开。笑被拉长了的那个瞬间,他总是转过头来,去寻找周围的人。眼睛要对上眼睛,相视而笑。你可能会被他盯得不好意思。
他很容易和人拉近距离。初次见面的这个下午,他很自然地问起我的个人和家庭情况。每一句话都不落地上。他把后衣领反过来,让我看看是啥牌子,这是他不久前去香港稀里糊涂买的。看我穿着短袖,他担心晚上冷,随手拿过一件他自己的防风衣给我披上。「给你了。」他笑着说,又上下瞅瞅,「要长裤子不?」
他让唐铁军陪我晚上去城里看一场刘老根大剧场的演出,结束再回基地,他把戏里几个主演都喊过来。「我再做几个菜,喝点酒,跟大伙都聊聊。」他说。
受访者供图
出山
《鹊刀门传奇》最初立项时,师父的角色是准备交给程野来演的。该片导演唐铁军觉得,应该请赵本山来演师父。戏里戏外,都是师徒,既有趣又再自然不过。在一次陪赵本山散步时,他把想法提出来。
「我还演啥啊,我不演。」赵本山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。
这不意外。十年来他只参演过《乡村爱情》和《刘老根》这些老IP,但都是不得已之举,他的角色早绑在其中。他有意减低戏份,把主线放在其他角色身上。此前宋小宝、文松等徒弟各自导演电影,都没敢邀请师父来参演。
唐铁军43岁,在本山传媒主管集团影视项目,是个冷静、充满耐心的人。他的助手说,从未见他发过脾气。加入公司14年,唐铁军了解赵本山的处事风格。不要在老爷子宣布决定后当即挑战他,「他有一万句话反驳你」。他岔开了话题。但之后只要有机会,他就会和赵本山聊这部戏。
武侠情景喜剧暌违市场多年。自2006年播出的《武林外传》引发现象级反响后,最近一次让人留下印象的尝试也是距今10年的《龙门镖局》了。而这一次背景设定在一个东北武林世界,每个人都讲东北话。赵家班都是二人传演员出身,「这样的话拍起来不会违和嘛」,唐铁军说。
最初剧本是按传统单元剧处理的,编剧是制作过喜剧综艺《欢乐喜剧人》的幕后团队,给40集的剧写了40个小品式的点子,一个师父和几个性格各异的徒弟之间发生的好笑桥段。唐铁军认为必须加入主线,让这部剧更接近一个剧情不断向前滚动、人物持续成长的连续剧。另一批负责写主线的编剧加入,在原本故事中,设计了一条抗倭的主线。反派曹公公和高大毛也作为新角色出现了。单元剧每集间的平行结构打破,许多先前设计的桥段用不上了,制片人李春菀回忆,两拨编剧「天天打架」。
唐铁军告诉赵本山,这部剧会在一些地方区别于《武林外传》。它将采用实景拍摄,空间大大拓宽。动作戏不是「打嘴炮」,要来真格的,演员需要上威亚,有专业武术指导负责这部分。
「我知道赵老师是热爱艺术的,我尽量从细的、好玩的跟他聊,勾起他想演的欲望。」唐铁军说。改变老爷子决定的,只能是老爷子本人。
三番五次敲打,经过一段时间,岿然不动的那座山终于动摇了。赵本山松口,他可以参演。
但很快,他就反悔了。该剧订制方以及播出平台是腾讯,对方赶紧跟赵本山联系,「老师非你演不可」。两位制片人赶赴沈阳,哄了半天,老爷子重新同意了。
去海南度假回来,赵本山又打起退堂鼓,他对演大侠本来就没有兴趣。他提出,戏份不如少点,演个小人物就行了,比如门派里的「扫地僧」。这给编剧设置了一道难题,一个剧怎么可能围绕一个扫地的展开呢?
一个叫孙瑜的编剧建议,为什么不能让大侠有个当厨子的孪生哥哥呢?掌门人去执行抗倭任务,不会武功的厨子假冒他坐镇鹊刀门。剧情在厨子变掌门的错位冲突中展开。为了增强厨子留下不走的可信度,编剧还为他编织了一条相亲的故事线,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媒婆角色也入局了。
「你不是答应演小人物了,这正好有个小人物——厨子。」唐铁军对赵本山说。赵本山很喜欢这类设计。多年来,无论小品还是影视剧,他扮演的多是这类透着些许市井狡黠、身上有缺陷,但本质善良、老实的角色。「演大人物,他没有心理依据。」唐铁军说。
剧本改过后,赵本山有200多场戏,比其他主演人均300场要少,但还是违反「戏要少点」的指示。「他们没搂住,写得有点多。」唐铁军向他汇报。「这不扯呢!」赵本山一听就不干了。剧本再次改动:师父动不动就去后山窝棚里闭关,有些场次无需在场,台词分给徒弟说了。还有几集,师叔临时来代掌门,接管了本属于师父的戏份。
按赵本山的要求,他的场次要删到80场以下,实际上,他的戏还有120多场。被问起时,唐铁军就敷衍,「再商量。」
过程中,徒弟们也纷纷游说:「师父你得演,这人物就给你写的呀。」「我们大伙在一起,还能吃啊,还得相处啊,开心啊,在一个地方待两个月。」「没有带头的,这玩意儿关注度上不来啊。」
「你要是不这么『忽悠』师父,师父真不去演。」徒弟文松回忆。
就这样连骗带哄,师父进组了。
受访者供图
拍戏
2022年7月,《鹊刀门传奇》在沈阳附近的棋盘山开机。主场景的小院就在山中一处草地上搭建的。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时候,温度接近40度。戏服很厚,要穿好几层。化妆加盘头要用上一个多小时。因为身体原因,赵本山不能吹风扇,更不能吹空调。只有一遍遍地擦汗,衣服很容易就湿透了。「师父特别遭罪,他胸上起的全是热痱子。」文松说。
作为整个剧组年龄最大的人,他得到的照顾是,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早起,通常午后才过来,戏安排在下午和晚上。但熬夜却是免不了的。一两点收工是常事,有次,他拍到早上4点半。
「最起码在创作过程当中是快乐更多的,没有想象中那种特别烦啊。」赵本山说。
尽管职务不是导演,他在场时,自然导起戏。头一个月,他在现场盯得特别紧。「我静下心来给他们每个人物的画像、轮廓都定好了。」用他的话说,戏里程野演的大师兄特点是萌,宋晓峰演的二师兄是彪,历晓贺演的小师妹是二,这些词乍一听差不多,各有各的抓手。他告诉演王公公的王小虎,这个角色是大反派的跟班,要有所区别,用两种声线说话,「在他面前你演正常的,你离开他之后像公公似的,小派头支楞起来,小嗓子勒上去那种。」
在师父面前,师兄弟同场竞技,每个人都暗暗使劲。程野回忆,他忍不住就想手里拿上点儿小道具,争夺注意力。「没我(台词)时候,我嘴上还这么待着。」他做了二人转里的龅牙的扮相。
但这恰恰是赵本山花了最大力气控制的。他一遍遍对徒弟强调,用心塑造人物,不要使相,不要用力过猛。尤其剧中那些借古讽今的桥段,「假了一眼就看出来,都真演的,这就搞笑了」。
赵本山相信徒弟们的能力不止大众当前所看到的,戏路可以更宽。「我懂他们,咱们家这些演员在外边(拍戏)很难出来,在外边(导演)往大了用他,到那儿他就得耍,张牙舞爪地演一下。」赵本山告诉《人物》,「把人物跳出来了就没劲了。」
剧本设计里,文松饰演的三徒弟偏向娘娘腔,这继承了他既往小品舞台上塑造的形象。但赵本山让他一本正经地演。文松想给自己加点搞笑包袱,都被喊停了。他感觉极度不习惯,「这个人物把我捆起来了」。
整个门派的师徒各有古怪,某种意义上,文松是唯一正常人。这符合时下风靡的喜剧综艺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里「直人与怪人」的设定——赵本山并未看过这档节目,也说不出那些喜剧理论,他的处理只是基于经验与本能。
「你要拿捏好你自己的人物,因为你是一个从逃难过来的,经过了很多大风大浪,你什么事都看淡。」文松回忆赵本山对他说的话,「你就这么演,相信我,你会得到不一样的反馈。」
师父把控大方向,也抠细节。他告诉历晓贺,起身离桌要稳一点,虽然讲东北腔,但「嗯呐、干哈呢」这类口语要换掉,这都是为了符合古装戏的调性。
后来,他给宋晓峰演示如何踩空凳子的花絮镜头在网上火了,其实,这样的指导时刻发生着。「谁眼睛稍微有点不对的,师父都手把手去教。」王小虎说。
早年指导徒弟时,他颇为严格。程野记得,2009年拍《关东大先生》,他弹三弦的词,是师父现场编的。「他给我唱一遍,马上我就得会唱,我的天,当时脑瓜都大了。」程野说,「现场哪能一个字不差地记下来。」程野唱错两遍后,师父生气了:「你咋这么笨呢?」
但现在,赵本山的风格变了,极少批评人。「很多细节,我师父演完一遍,我再演,师父说非常好。也许是假话,给我自信,所以我的信念感特别强。」宋晓峰说。
有一场戏,厉晓贺扮演的西门柔遇到宋晓峰假扮的杨过,她要先低头看眼手里的书,惊讶地喊一声「过儿」,把书迅速合上。看似简单,但荧幕经验欠缺的她总是无法自然、顺畅地完成这几个动作。NG五六回,赵本山还亲自演示了两回,还是不行。即便如此,他一点不着急。「没事,别上火,」他逗她,开机才几天,「现在换人(演)也赶趟。」
晚上下戏,赵本山从片场步行回住宿地,那是一段2小时的山路。一大堆徒弟跟着他走,一路聊天,各自的车则在后面跟着。回去后,他再亲自做几个菜,喊大伙儿去他屋里吃一顿。食材已提前吩咐人准备好了,他只管掌勺就好了。戏里厨子的身份延续着。他常做的菜是鸡刨豆腐和酸菜,最受欢迎的则是大锅炖鱼。大酱每餐必不可少。
程野有时收工晚,会接到师父的电话。「你咋还没回来吃饭呢?给你留两条鱼啊。」其实剧组有盒饭,赵本山希望通过这种方式,尽量让所有徒弟聚在一起。他不想落下任何一个人。宋晓峰习惯演完戏就回到房车里,而不是坐到其他演员之中——他对《人物》解释,他在琢磨台词——赵本山对此不满,「你怎么老溜边呢?」
「我师父一直说,在一起像一家人和气,才能出来好作品。因为人和气了,在一起开心啊、唠啊,你有好笑的东西会碰撞。」历晓贺说。
宋晓峰最难忘的一场戏是,徒弟们给假师父西门长在过生日,各自说出祝福。这是一个难得的生日,赵本山少年时吃苦遭罪惯了,后来在生活中也就从不过生日。镜头回到师父苍老的脸上,喜悦溢满皱纹,眼里闪烁着泪花。那一幕,现实与戏剧好像融为一体,每个人都沉浸其中。「戏里边是他这帮徒弟,戏外也是这帮徒弟。这么多年了,有很深很深的感情。」宋晓峰说。
对于徒弟们来说,这是难得一段与师父朝夕相处的机会。平日里,没成名的徒弟大多轮换派驻在外地剧场,成名的那些,又全国各地到处飞,遇上节日才回来。真正常伴师父身边的,只有少数几个人。文松2008年拜师以来,只有拍《乡村爱情》时,和师父待过一个星期。这次时间长得多,持续了73天。拍完已是9月,夜里在山上要穿军大衣了。
受访者供图
晚宴
晚上10点,「小炕」热闹起来。下午赵本山在群里喊了一声,徒弟们纷纷回来了。杨树林、王小虎、田娃等演员在刘老根大舞台演二人转,9点半才谢幕,马不停蹄赶回。宋晓峰更是从长春驱车而来,他趁外地拍戏的间隙抽空回趟家,凌晨2点才抵达,但「再重要的事也没有见我师父重要」。所有主演中,只有宋小宝没在,他回乡奔丧去了。
「现在这个戏稀里糊涂拍完了,整得还挺好的。」赵本山向徒弟们介绍《人物》与我的到访目的,「你们一定要认真配合。要谁说就过来(基地),别让人家找你们好吧。」
如果你和我一样,和这么多本山传媒当家明星共处一室已经感到局促,当他们围拢过来加微信,一定是个更惊恐的场景。熟络地,他们问起我的籍贯和出生年月。「我86年的。」文松说:「那还真是哥,叫你哥叫对了。」「咱俩就差一天,喝一杯,干了。」田娃说,「你一半。」
这段时间,师父高兴,《鹊刀门传奇》豆瓣分数冲上了8.1分,超过赵家班20年来除《马大帅》第一部以外所有剧集的评分。这只是腾讯制作评级为B级的剧,宣发费也只有区区260万元,但各大媒体和影视自媒体都在谈论它。赵本山吃每顿饭时都在看这部剧,一集看好几遍,还时不时大声乐出来。
这顿晚宴,除了徒弟,赵本山还请来几位朋友。基地食堂做了一些下酒菜,但师父还是忍不住要下厨。他戴上围裙,坐到灶台前,面前是一大脸盆的豆浆,自家现磨的。他用大勺在盆中搅拌,缓缓将瓶装的卤水倒入。「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。」他自言自语道,「这是农村老做法,现在都失传了。」之后,他又用炒锅做了炸酱。
赵本山在制作豆腐。图/谢梦遥
一个朋友的女儿跑过来看他。他的随和是显而易见的,手头没停,问起她的成长经历与学习情况。像之前问我一样,他也问了朋友女儿同样问题。「姑娘,你帮帮我看看,这是啥牌子啊。」他把衣领翻过来,像个不谙时尚、担心买错衣服闹笑话的长辈。
晚宴上,赵本山和朋友高声交谈,徒弟们很少说话。但师父会把话题引向徒弟。「我看出来了,戏拍完了,直到年初他心里都憋屈呢。」他指向文松。「但现在你看怎么样?以后你能拍武侠电影。」文松笑了。果真如师父所说,播出后,文松塑造的姜玉郎没有刻意搞笑,反而是更出彩的、被热议更多的角色。
酒过三巡,赵本山站起身来,面对徒弟讲话。
「我们师徒之间走在一起,是上天给我们的缘分,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认真的,要记住此时此刻缘分把我们连接了。我拿你们每个人当是孩子,没有别的。我不会一个当师父的,去说徒弟的决定,或者是突出的缺点、错误。犯错都是暂时的,人生应该允许任何人去犯错误,也要允许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和时间。也不等于放纵,让他去认识,像孙悟空似的经过炼丹出来的。」
这显然是一番即兴讲话,有些词不达意,有些散乱,但赵本山不间断地说着,不留气口,酒杯举在他手中。他没有醉,半斤多白酒下肚远不到他醉的时候。
「那么有一个坚守,人要实实在在地去用心交朋友。即使交上当了,那是人生。告诉你自己,没有任何后悔。生命给予我们的就是公平与不公平。要记住友情。」
「你永远记住感恩两个字。如果生命当中把感恩两个字去掉了,这个人就是麻木的人,是一个没有趣味的人,是一个不值得处不可交的人。如果最后发生矛盾了,我们不去干害人的事情。」
「我们要诚实。我们千万不被利益冲昏头脑。这是我对你们的警告。不是说我是有俩钱了,告诉你可别挣钱,挣钱都交给我。我不干这事,我永远会让你心满意足。」
早年本山传媒几乎每周都开员工大会。赵本山上去讲半小时到一个多小时,具体工作之外,谈处事,拢人心,讲纪律。但最近10年没开过大会了。在这个夜晚,旧日时光重现,连同宾客在内,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。他并不是在谈论一种晚年感悟,如果你看过他的所有访谈,类似的话,他在10年前讲过,在20年前也讲过。
「其实这一生很短暂,可能有些人是光芒万丈,有些人是死里逃生,什么都会有经历。我们都不要惧怕人生。我们在悠然自得的时候,我们在最好的时候,你一定要想到你掉价的时刻,就是上天给你安排的。我们应该记住,不要看那些进入苦难的人的笑话。那就是你应该接受的一个生命的考验,你从阳光回到黑暗,黑暗又回到阳光。记住这就是过程,不要侥幸,人生没有侥幸,也没有那些必然。」
这些话是在回溯个人经历,还是在讲普罗道理?他没有点透。然后再一次的,他提到了他现在的状态。
「火与不火,我现在不会在意,我还火一把上天了,那不着火了呢。为啥记者来了,可千万别采访我,在这个舞台,光环把我都差点没烧糊了。我都经历了20多年的春晚,在放鞭炮的那个时刻,我坚持了那么长时间,我已经足够了,从农民走到今天。」
农民,这是属于他永远的标签。他成名了,富有了,有了产业,打趣自己是「变质的农民」,但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。年年春晚后台,他拿出大酱摆在桌上,那种堪比臭豆腐和螺蛳粉的味道把人都熏跑了,他没一点不好意思。农民不是一个具体身份,而是一种身份认同,所以他在当政协委员时的提案关注农村而非文娱,所以他把灶台与火炕搬进房子。
「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,我们赵家班是一批农民,我们是一批穷人。走到今天,要珍惜我们那穷的命运。我们今天每个人都翻身了,别不满足。一个民间艺术,我们这种身份的人,摆在社会面前受到尊重。尊重是最可贵的,是用钱换不来的。」
「给大家道一声平安快乐。」师父豪情万丈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赵本山与徒弟们在「小炕」。图/谢梦遥
严师
关于班社起源,人们已经熟知了。那是2001年正月,受何庆魁、高秀敏夫妇邀请,赵本山去长春最有名的剧场看了场二人转。此时,这位也曾穿小褂、舞着手绢唱过二人转的春晚明星已经远离这门艺术十几年了。那晚,旧日情怀回归了,他无比感动,给了数万元小费,兴之所至,收下张小飞为徒。搜罗人才、建团、拍二人转电视剧,他整夜没睡,种种愿景都浮现在他脑中。
后来,这一切都实现了。没落的文化重新风靡,连带地,也为他创造了财富。
德云社徒弟入门前是跑堂的、门童、店员或者保安,而赵家班均是带艺投师,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多年,见过各种场面。「他们八面玲珑,每个人都极聪明,都挺难对付的。」赵本山说。「他们刚开始进来的时候,带着社会习气。后期把这些毛病几乎都去掉了。」有那种犯了错还撒酒疯的徒弟。「师父,你把我开除吧,你抽我吧,你打我吧。」这时候除了抽两巴掌没有别的办法。
最初的严管是必要的。师父定下规矩,有演出纪律,有品行规范,徒弟违反要罚钱。体罚也有,当着所有师兄弟的面,跪着被训话。但脱离环境谈论事实是徒劳的,这些都是东北农村娃。「我二十多岁在家里边给我舅舅顶嘴,我妈也让我跪着。」程野说。
舞蹈队是另一种管理模式,她们多是20岁上下的中专毕业生,就像就读寄宿学校,不允许出基地大门,不允许抽烟喝酒。「出去好多人都瞄着,别让坏人把你们骗了。」曾经的舞蹈队长肖宇航说,「老师保护得太好了,我们没有接触过社会的那些坑蒙拐骗,人间的阴暗面。」
在赵本山所住的套房楼下,设有几个房间,徒弟犯了错误,就住进去。那是个供你反省的「思过崖」,也利于和不良圈子切割。「该演出演出,该干嘛干嘛,但是你就不许再自己回家住了,我得看着你。」文松说,「师父真是费老多心思了,没啥事就上那屋看去了,跟他们聊去。」
我问赵本山,住进那些房子的徒弟犯过什么具体错误。「各种类型都会犯的。」他回答,马上另起一个话题,夸起名气比不上其他师兄弟的田娃,「人品极正,极讲究,有困难都跟他借钱,他上外边借都给人借,十万、二十万的他敢拿。」
我试图拉回来,徒弟犯的错误里,有没有触碰你底线的?「有的不能碰的都碰了,都教育过来了。」他用哈哈大笑掩盖对话间的沉默。
比如呢?「各种事都会有的。你一定是为他平(事),而不是让它放大。」他兜着圈子。
那索性直接问吧,拿稍轻微的举例,比如生活作风?「他们一旦成名了,就不怨他们了。」他辩解道,「这玩意儿诱惑力大啊,有点名了,全上来啊。那得经常提,得提醒。有时候提醒都不管用。」
放弃吧,赵本山是不会揭短徒弟的。公开信息里,你从来找不到他这般说话。过往媒体报道把他刻画为一个不怒自威的严师。但不像郭德纲,师父从未将任何人逐出师门。「因为东北跟其他区域还不一样,这有一个江湖情结,他们其实把这个问题看得也很重。」他说,「不要开(除)。你自己的家人,你再踩他一把,他连路都走不了。要允许犯错误。」
《鹊刀门传奇》27集,反派宋小宝失忆了,误认厨子为父亲。一番教导后,厨子欣喜感叹:「这孩子天性不坏,有救。」这是把赵本山常说的话,变成了台词。世界上的孩子在他眼里好像只有两类:「善良」和「不坏,有救」。
「有的人做一些过分的事,师父说算了,都是孩子。」在该剧扮演叶四娘一角的葛珊珊说。
师父最担心的,徒弟交到了坏朋友,万一触碰红线,万劫不复。公司有支团队负责查毒。「我们常年验尿。」文松说,「不定什么时候,问你在哪,现坐飞机、高铁去突击(检查)一下」。
另一个督促重点是税。2018年地方税务优惠调整,整个影视行业都在自查申报,徒弟合计要补近亿元的税,师父给交了。「他们钱到手了,没那个觉悟,往出吐都难,我怕他们出事。」他说。那笔钱还了吗?「还啥啊。他早就得瑟花了,买房,装犊子,倾家荡产了不一定拿出来。」
固然,他早期的威严是真的,但很大程度上,也是周围人塑造了这个形象。师徒原本互不认识,草根演员见到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家,心里都紧张。「过去他们都不敢坐着跟我说话。」赵本山说。师父也忙,不像现在和徒弟接触机会那么多,距离自然造成了敬畏。「离得远。那个时候很少交流,不敢上前。」文松说。
「我们虽然说不是徒弟,做行政工作,走到赵老师身边之前,那也是一种极度敬仰的状态,觉得可望不可及。」唐铁军说。
早些年,他需要这种威严,承接了这种威严。「我经营这么大的团队,如果他们不尊重我了」,多年前的一个采访里他说,「可能这个公司就很难做,镇不住。」手下原本多是一副架(即夫妻俩)走天涯的江湖散人,各怀心思,用公司现任总裁马瑞东的话说,「都是个人主义」,师父要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子。
现在,徒弟都成熟了,他省心不少,有事就在167个人的微信大群里喊,「发现哪儿不好,紧急通知」。即便如此,也得注意方法。「他们身上有光环了,分寸就得注意,得照顾面子情绪。」
受访者供图
家人
每个徒弟回忆起第一个成名时刻,都与师父有关。程野是2009年经他推荐去演了张艺谋的电影《三枪》。宋小宝则是2011年,师父带着演辽视春晚小品《相亲》。文松路径不同,前面那些年他在外地演,师父对他了解不多,是《欢乐喜剧人》的导演在北京看演出时挑中他上节目。内部计划是除了带队的宋小宝,师兄弟每两期一轮换,把大家都往台前推,但头两期录下来还没播出,导演觉得文松有观众缘,想让他继续参加。
「你们这么说,那我信了,文松就留那儿吧。」赵本山首肯了。他追求公平但也通情达理。那个节目最终成就了文松。
二人转是一个容易被人轻看的艺术。几乎每个演员都能讲一个舞台上被台下大哥砸酒瓶子的故事,「咱都有过」,宋小宝对我说。财富和名气之外,师父还给他们带来一样东西:尊严。
2001年初收下的张小飞其实是他的第三个徒弟。80年代在铁岭县团,他收过李正春、路遥。中间隔了那么多年,李正春都转行做小买卖了,关系一直维系着。拍《刘老根》时,他把他们喊来演,「过去收的,一个也不能撂下」。李正春早逝于2006年。师父给了家属10万元,后来逢过年就给钱。孩子也招进公司。
「他没孝敬着我,净我孝敬他了。」赵本山说。
一个流传在外的说法是,赵本山给不少徒弟买过房子。更准确地说,是徒弟们管师父借钱买房。「老爷子是一个特别同情弱者的人,有问题他会给你解决。」安三说。万达房子降价时,师父一口气借出去800万元。不还钱的大有人在。「他不还也不吱声,我也不能要啊,不给就算了。」赵本山说。
一条藤拴着上百个各有绝活的葫芦娃,他是爷爷。逢年过节,徒弟们带着孩子回来。院子里人来人往,就是农村流水席,媳妇们在厨房做菜。吃饺子都得抢,出一锅就没。俩口子闹矛盾,他要调解,一般都站女方。原来他劝和不劝离,后来也想通了,如果俩人情愿,「你再管那你就破坏人家幸福了。」
徒弟们主动管他叫爹。「我说你们啊,先回去把你那真爸都孝顺好,完了回来再说这个话。」他说。后来他觉得还是别叫了,有几个嘴甜的始终不改口。他想了一招,跟他们说,算命的给算过了,这样叫对我亲儿子不好。
这些年,徒弟的名单还在不断加长。他其实不打算收了,头磕在地上,那就是一辈子的事,但不收又不行。「前几个是有标准的,后期来到这儿了,他觉得不是徒弟,搁这儿待不下去,心里会难受的。(但)在艺术方面过不了大关的,就不能收。」
二人转演员多是夫妻一副架,丈夫拜师,就代表一家人都进门了。这样也避免弟子人数太多,遭人诟病。葛珊珊离婚后,「名分」感到别扭。有人帮她跟赵本山提,她也想拜师。「人家那么大腕,人家不提,咱也不敢提啊。」赵本山开玩笑。现在,葛珊珊的身份不再是别人的前妻,是赵本山104号徒弟。
我问赵本山,那么多徒弟,怎么区分哪些是真诚待你的,哪些是为了利益而迎合的。「首先我要对人真诚,一碗水尽量端平。」他说。
那有没有趋炎附势,为了名利而来的?
「有。」他答道,想了想又说,「大部分都是,你得搞清他们的拜师目的,到你这来就想出点名的,那都正常啊。就像你现在走到另外一个单位,当然要比你过去单位给你的要多,你要发展啊。不要考虑这个,私心要过重了,想这些就累了,不必去想那没用的。每个人都想生存。」
会有人辜负他的情感吗?
「心寒,你就得憋死。你经营这个公司,你必须把门打开,把心弄大了。你再小心眼,还能活吗?犯不上嘛。因为你把人性看明白了,你就不寒心了。他们的目的都是靠着棵大树,等你叶黄根枯了,他们感觉这个时候适合离开,离开就离开,这没有什么。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,你一定要想开。」
假设真出了财务矛盾,赵本山也不想用法律解决。「干嘛师徒要打官司呢?一旦借助法律了,你这个师父做的也失败啊。」
他谈起一个商务上独立的徒弟。「他想得出去赚俩钱,你得给他这个时间。一看社会不好混,后面再回来我还收。」他说。「我到现在告诉大伙,别说他离开了。我要说『他已经不属于我的学生了,他可能有更好的发展』,这话对他都不行,就咋说都不行。我不想去害人。如果他违法了,我接受不了,我可以告诉大家他已经走很长时间了。」
初期,演员拿商业收入的四成,如今普遍是八成或七成。疫情这几年都不容易,徒弟在外面直播带货的,让他们去,「只要他不带假货就行」。蔡维利和别人联合做了品牌「王老七酸菜」,直播卖得很红火。王老七是《乡村爱情》里他饰演的角色名字,IP该怎么归属,赵本山没有这些讲究。
听说他(蔡维利)最近买了个别墅,唐铁军说。「他勤劳啊,他早上六七点起来就开始卖,一直卖到半夜。这种卖法,一般人挺不住啊。」
接着「勤劳」的话茬,赵本山夸起徒弟的其他优点。「蔡维利是个正经过日子的,人品好。很单纯,也很忠诚,那媳妇儿老相爱了,拉着手。这个男人很优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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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戏
另一个夜晚,「小炕」又是人声鼎沸,间隙响起吵闹的音乐。围着摆满零食的长桌坐了一圈人。这次没有明星了,在座大多数是住在基地宿舍的二人转演员。他们在进行一项活动。最近一年半来,该活动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通常在晚10点后,演员下戏、结束直播工作,就来到「小炕」。
活动的名字叫:狼人杀。
赵本山坐在北侧桌首,那个属于他的固定座位,那里是观察全局的最有利位置。他发现,那些新手当了「狼」,要么话特多,要么一言不发。他善于观察,无论游戏内外。「我们每天谁有一点微表情,他都会看到,咋的了,就关心。」历晓贺说。前晚晚宴,他和宾客说着话,我坐在最边上座位,悄悄地单手按着手机。「他肯定正在网上搜你呢。」他突然说。我尴尬地承认了。
游戏的缘起是公司与平台开发一个狼人杀的综艺——他不知道米未早在7年前就做了同样项目——综艺没做成,游戏的习惯却保持下去。最近,还引入了规则远为复杂的升级版本「血染钟楼」。
「别往你稿子里写了,显得一天到晚没正经事儿。」他有点不好意思,「一个月玩不了两回。」但徒弟都给出相反的说法。我在沈阳的9天里,6个晚上他都组织了狼人杀。
一个年过耳顺的老人怎么会对一个年轻人的游戏如此乐此不疲?对于赵本山来说,这是他与人产生连接的方式。毕竟他的选择不多。他深居简出,极少迈出这个大院子。他不擅用社交媒体,微博密码早忘了,私信误当公开内容发出来,至今也没删。微信联系人只有504个。他曾那么热爱篮球,公司修了室内、室外两个球场,天天晚上组队打,近年他力不从心也放弃了。后来改成散步,夜里九十点趁路上没人了,从院后门往机场方向走,来回一万多步。他过的既不是演艺明星的日子,也不是普通人的生活,他似乎卡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。
他从大荧幕引退,但狼人杀却令他实现某种回归,他在其中找到了类似表演的东西。过程中,他脸上总是浮现着一种迷茫、困惑的神情,那是一种保护色,他承认,演技派得上用场。拍戏时,眼睛特别重要,内心独白就在这扇窗户呈现,他总结,不能随便眨眼,每下眨眼都得在节奏上。游戏中,眼睛同样关键,谁在说谎,「一个眼神就看出来了」。
曾经,整个中国看着他在最高舞台扮演一个角色,牛大叔、黑土或者大忽悠,他有「吃掉」其他角色的能力。那些集体演出统统被人们叫做赵本山小品,而不是宋丹丹小品、高秀敏小品或者范伟小品。现在这个小房间里,他扮演着不同的卡牌角色,「天黑请闭眼」的戏剧在上演,每一个人都是演员,彼此亦是观众。他喜欢当反派,游戏的刺激感加倍,但这个夜晚,他不断抽到好人卡。
除了身边这群固定班底,不同的人被他邀请参加这个局,儿女、高管、朋友。「你必须也得玩。」他喊我。有一局我抽到了「狼」,经不起质问,第一把就被揪出来。他指着我大笑:「这孩子实在,咱们充分地信任,他肯定没坏心眼。」
他永远是中心和主导者,任何房间,任何场合。无论是在公司、片场、饭局,还是眼下这个游戏里。兴起时他想不起年轻人的名字,就直接招呼「那个小胖子」「戴眼镜的」。中场休息,年长的安三悄悄对一个年轻徒弟说:「千万不要杀老爷子。没有他在场判断,你们赢不了。」赵本山总能存活到最后。只有儿子参与那次,一上来就「杀」了爸爸。
场上还剩下5个生存者,进行投票环节,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。赵本山要提名一个人,蒋依杉反对。她坚持认为,之前已验证那个人是好人。这位2006年就进入公司的女演员性格率直,玩游戏时认真好胜,之前有次怀疑文松作弊,俩人大吵一架。
「我提名,她咋不同意呢?」赵本山乐了,大家也乐了。按规则,提名不受限制。「好人我也要提。」
「你一举手,剩下所有的人都得举。」蒋依杉说。
「那我也不能把手剁了啊。」赵本山接了一句,全场又是哄笑。
「老师你这样太玩赖了。」蒋依杉说。两人一来一回,声音都越来越高,气氛变得紧张起来。大伙面面相觑,无人打圆场。
蒋依杉气鼓鼓离席而去。赵本山站起来,也生气了。「你咋还玩急眼了,你这啥人呢?」但他马上平复了,声调降下来,「不好,这个行为不好。」
「我玩啥赖啊,拉倒。」他把牌翻开,这是今晚的唯一一次,他抽到了狼。「我不往出投好人,我投自己人?」游戏已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。「好不容易抽着个狼。」他嘟囔道。夜晚草草收场。
「这事你可别写。她平时都老尊重我了。她是个懂道理的人,也是个很善良的人。」赵本山后来对我说,「写这个东西,咱不会在意。她倒是一个热点,观众就会去骂她。她想不开,你一下把她就毁了。反正会惹事。」
赵本山与徒弟们在「小炕」玩狼人杀。图/谢梦遥
恐惧
他害怕惹事。徒弟都知道他现在不喜欢拍照,也就不索求合影。客人来了「小炕」,举起手机到处拍,徒弟会客气地提醒收起来。网络太容易惹事了。前些天有个朋友拍了他院里做菜的视频发上网,又引发一轮对他那身行头价格的讨论。
身边人说,他一直都是谨慎的人。2003年刘老根大舞台开业典礼,在那段4分多钟意气风发的演讲最后,他说道:「我希望沈阳的老乡永远记住,我赵本山不会给你们惹事。我会一点一点健康地往前走。我什么都不需要了,我需要的就是我能做好,能够安全。」那些在当时很容易被听众忽略掉的话,像是传自隧道尽头的遥远回响。
曾经,他就是中国东北版的盖茨比,周围群星闪耀,基地里总有一拨拨名人拜访。他每一天都活在掌声和欢呼中,媒体约访不停。
躲,对赵本山来说,既是一种抽象的处事方法论,也是一种具体的生活状态。他住在园区里,人群和纷纷扰扰的声音在围栏之外。演艺大楼本可将场棚外包进行节目录制,考虑到观众进入到整个园区,也就作罢了。其中一些地方改成宿舍。
但还是抵不过有闯入者。有次公司办活动,结束后三四伙不同合作方回来「小炕」喝酒。有个人又合影又录视频,把宋小宝等人的微信都加了一遍,还自己开了瓶茅台四处敬酒。酒过三巡,他跑另一屋躺着去了,大家感到奇怪,互相一问,谁也不认识,他坐着杨树林的车进来了。把那人喊起来,原来是个路人,大家扭送去了派出所。按道理要拘留的,赵本山非常生气,第二天一想,「算了,放了他得了。」
一年到头,他也没几次机会出去逛街吃饭,很多街头小吃他没尝过。后来有人想到了这一点,从外面买回烤冷面给他。他喜欢上了网购,天天刷抖音直播。啤酒小吃是网上买的,炒菜炉子是网上买的,就连院里凉亭也是网上买的。每天十几件快递送过来。
几乎每个人都捕捉到他可能孤独的时刻。有时是黄昏时分暗沉色的天幕下,他拉着二胡,有时是夜深人静,他坐在偌大套房里独自喝酒。但那都是旁人假设,他的真实体会是什么,他从未说过。
2021年8月,《乡村爱情》里扮演「谢大脚」的于月仙车祸去世。因为未现身葬礼,有人质疑他。他恐惧在于,如果带队赶过去,有违疫情防控政策。那么多记者也在,可能引发舆情,本想低调的于家人也无法安宁。
当时,剧场全体演员刚结束15天居家隔离——因为有个外地观众回程路上阳了——葛珊珊决定自己去送「谢大脚」一程。她坐了四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,又开车才抵达。隔日,赵本山写的挽联也到了。周围人说,师父在院里站着写了一夜,直至4点多天亮。
师父心静时写一副字极少失误,葛珊珊想,人们不知道他的哀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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选角
玩狼人杀的时候,对于我来说,还存在另外一个游戏:辨认《鹊刀门传奇》的角色。五毒教教主,孤独派掌门,辽东第一鞋匠,天池帮徒弟,柯镇恶后人,丫鬟,侍卫,他们都在座。与其说剧中角色现身周围,不如说,赵本山把周围人都变成了角色。就连杨树林的司机,都在戏里演了太监。
这种选角方式,不是从今天开始的。程野回忆,2006年刚入门,他就演了《今日升堂》。「我跟杨树林演衙役,没演过戏,镜头在哪儿都不知道。就得师父一点点硬带。」
像蒋依杉、毕畅等荧屏上的熟面孔,曾是刘老根剧场的舞蹈队成员。在剧场,她们从未有过独舞机会,跳的是开场群舞和伴舞。「老师是一个责任感特别强的人。他就觉得孩子们进到公司,能给机会的尽量给机会,让她们活得更好一些。」早期当过舞蹈队队长的肖宇航说。整个公司的150多个签约演员,只有极少数是外面推荐来,基本是从剧场起步。
这关乎赵本山的表演理念。他演戏常有即兴成分,不按台词来。「我师父演戏特别松弛,特别生活,咱们还是照着词演,他照着情绪演,照着现场氛围演。」程野说。他并不迷信学院派。毕竟,他自己也是野路子,靠着琢磨、模仿,演技得以炼成。这么多年下来,他从未让旗下演员接受专业表演培训,哪怕短期速成班都没有,倒是《鹊刀门传奇》开机前,大家接受了一个月的武术培训。
他总强调真实二字,相信本色出演是最好的。「你要让我演个博士,这事挺难,我得装。」他说。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习惯用《乡村爱情》这部长寿剧里的名字称呼周围这群人,管孟令宇叫皮长山,管葛珊珊叫王云,角色与演员融合在一起。
但就像选择高难度模式进入游戏,你会面临更多失败后的重新读档。赵本山总在现场教学,有时一场戏能耗好几个小时。有人完全教不会,那只能换人演。「像陈道明这种级别的陪着一个刚入行的演,那肯定是不现实。但是在我们家,大家的水平没有差那么多。」肖宇航说。
二人转演员文化程度不高。一则内部流传的轶事是,从前拍戏,有一个演员说了一句词是「我是大日本帝国一一武士」。赵本山听着奇怪,一看剧本,徒弟把破折号给念了。类似的尴尬也发生在《鹊刀门传奇》的拍摄里。王小虎饰演太监,要说一段带有宫廷用语、文绉绉的话,他卡壳多次,气得抽自己嘴巴子。「我20还在家放牛,」王小虎说,「农村台词一点问题没有,遇到有文化那些词我们也没说过。」
每部剧的每个角色都由赵本山亲自敲定,《鹊刀门传奇》也是如此。其中西门柔的选择,让所有人意外。距离开机10天时,他告诉历晓贺:「这回给你的戏挺多啊,你得把握机会。你演我女儿。」历晓贺一听就冒汗了,她后来想,师父这么晚才通知,一定是怕她胡思乱想。
历晓贺1986年出生,2018年进入本山传媒,算最后一批招入的演员了。入门前,夫妻俩唱了十几年二人转,天南地北地跑,没有固定剧场,「有的一天就挪地儿」,入门后,他们被派驻到外地剧场,几个月轮换一座城市,但收入至少稳定下来,直到疫情令演出停下来。公司没有任何裁员,丈夫进了公司采购部上班,她则自愿留在「小炕」,成为帮工,与另外两位演员安三、二黑一起做些杂务,接待客人。
她唯一的演戏经历,是在《刘老根5》演了个检票员。只有一场戏,没有剧本,赵本山现场讲给她听,一遍就过了。「你有天赋的,可能你就是该吃这碗饭的。」师父说。
唐铁军后来告诉历晓贺,这个角色竞争激烈,「很多专业的(演员)挖门凿洞托关系」。制片方推荐了好几个自带流量的东北籍搞笑女星,其中一位甚至愿意免费。赵本山的女儿也曾被建议纳入考虑。他都拒绝了。
历晓贺率真淳朴,在玩狼人杀时也感受得到,她轻易交付信任。「如果你要是来演这个西门柔,几乎就是不用刻意去表演,因为本身你就是这个人。」她对我转述赵本山选择她的理由。
「鹊刀门这个江湖,这几个人长成这样,突然冒出来一个非常漂亮的靓女,跟这个家庭也不符。也不能岁数太小了,也得30来岁,因为本身我就60多岁了。」和《人物》聊起时,赵本山给出了另一个理由。
如果你一直追问下去,还有一个他藏在最底层的考虑,「毕竟他俩家里头生活比较困难......」主角片酬,对于三年没有剧场演出的历晓贺来说,是一笔不菲的收入。
剧开播后,网上涌现出很多难听的话,骂历晓贺长得丑、显老、声音太尖。她很难过。「我就选的丑丫头,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丑。为什么还选你啊,因为你有特点。咱不是走偶像路线的,咱就是个谐星。」赵本山对她说。换其他人,也许不会这么安慰,但这就是赵本山的说话方式,带着一种自嘲与戏谑。「黑就是红,证明有人能记得住你,就怕你演完了之后别人记不住,那就白演了。你演得很好,起码你人物找的点很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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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人
一个感性的人,很多身边人都这么评价赵本山。如果用是否爱流泪来衡量他的感性,那是个错误的方向,他不易落泪。感性体现在一些事项上的不按常理出牌。「他就是一个艺术家,所有的东西都是跟着感觉走。」肖宇航说。
最早公司有个足球场,足球的兴趣消退后,他将其改成高尔夫球场。有老板送了他一匹好马,他对养马又来了兴趣,陆续买了十几匹马,那片地变成马场。平时没人有胆量上去骑,马就圈养着吃草。他后来算了一笔账,养这些马要花好多钱,才后悔了,将马全部送走了。马厩改建成艺术馆,里面放些根雕。马场则变成菜地,「全体员工叫起来薅草」。如今,这片地铺上石砖,变为一个广场。
高管随他去美国迪士尼乐园玩,他要求每个人都得坐过山车。「这点儿胆量,你要不上去,以后你离开公司。」他说。坐完一圈,刘双平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(他坚称是风吹的),另一个副总裁的假发套给甩丢了。
唐铁军加入公司的故事,是赵本山感性行事的又一个证明。
2008年,在广东铁通公司工作的唐铁军,利用午休时间给赵本山写了一封信,谈了谈对他小品的看法,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,信里除了年龄姓名,没有其他自我介绍。这位29岁的退伍军人,并无文艺从业经验,他只是喜欢赵本山的小品。他甚至没有写具体地址,只写了「沈阳赵本山收」。他留下了电话。
一段时间后,他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,里面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。
在当时,成麻袋装的信涌来,赵本山根本看不过来。机缘巧合,他注意到唐铁军的这封信。他被一种感动击中了。「给我作品分析得多了,但我知道他还是挺准确的,我说这是个人才。」赵本山对《人物》回忆。
俩人电话里聊了半个小时。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我们刘老根大舞台,赵本山说。把刘老根大舞台开到广东的时候,我一定去看一看,唐铁军说。挂了电话,他以为两人将回到两条平行线上。一封信,换回一通电话,已经很神奇了。
过了两天,本山传媒的总裁刘双平联系他,请他去沈阳。连着几家剧场看下来,总裁还带他去北京看新剧场的选址。再往后,受赵本山邀请,唐铁军在2009年辞去广东的工作,加盟了本山传媒。「他也没看我的身份证,也没看我文凭。没有谈说什么职务,也没说给你多少待遇。」唐铁军说。艺术家的特质显现出来,赵本山其实并没有想过接下来的具体安排。刚好有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空缺,连白酒都不会喝的湖南人唐铁军,就这么顶上了。
几年前一次闲聊,这段经历被记者公布出去,变成某种都市传奇般的存在,唐铁军颇为不悦。他更愿意将其当作一段私人记忆。谈话中,他倾向把自我放低。除了爱嚼槟榔这个习惯,他的整体气质像个实验室科研员。我数次提出想看看那封信,他犹豫一番,还是没有找出来。
一天傍晚,当着我的面,赵本山和唐铁军闲聊,话题拐到了后者的早期生涯。从部队里被无缘无故地罚做100个俯卧撑;「没事就发表文章,被领导看中」,从战斗班调去机关;再到人情世故上的单纯,「从来没给领导送过礼,也不太会」。赵本山饶有兴趣地听着,时不时问两句。
「你是高中毕业?」赵本山问。
「其实我是中专。」唐铁军摸了摸鼻子,「后来自考的本科。」
当了半年的办公室主任,唐铁军升为副总裁,是总裁办里最年轻的一位,兼任艺委会主任,主抓艺术标准的制定与把关。其实在提拔前,他与赵本山少有交集。「他主要是听说,肯定每个人都打听。」
我问赵本山,这种空降式的用人方式是否存在风险。「他们是干事的人啊,干事的人就不需要你让他走。他觉得你给我放的位置不对,我搁这干得心里很憋屈,他个人就张罗走了。」
事实上,不欢而散的结局鲜有发生。如今包括唐铁军在内的三位公司副总裁,分别来自湖南、河北、四川,无一是东北人,无一与二人转有渊源,他们前后脚进入公司,多年过去,都在沈阳扎下根来。赵家班的班社文化声名在外,但赵本山很早就启用跨界的外部人士。最早的转向标志,是刘双平2007年受邀当上本山传媒的总裁开始的,这位武汉大学哲学硕士曾任中国歌舞团团长助理。
「南方人非常细致,他们跟演员那种沟通方式不一样,最起码在谈话的话茬不会那么硬。北方人粗糙,管理时间长了就会出现矛盾。俩东北人谈会儿谈掰了,要跟南方人谈一会儿,你说话即使不顺耳,他们也理解这些地域文化的区别。」赵本山说,「南方人相对来讲做事胆量比较小。这要是一群东北人做,可能公司就做黄了,胆都大,说干就干,就没有一个凉下来的。我们需要降温的人。」
刘子德给我讲述了赵本山另一个感性决定的瞬间。2010年,辽宁大学本山艺术学院毕业展演上,饰演一名杀手的他,用上了早年学京剧的童子功,「连翻带折腾」。这番身手——可能不是表演本身——吸引了台下的那位名誉院长。
「你小子叫什么名儿?」散场后,赵本山指着他问。「来我这儿,你愿意吗?那你留个电话,这两天你来趟公司。」一切发生得就这么快,全学院当年500多毕业生里,刘子德成了唯一被招进本山传媒的人。
这位表演系学生在剧场唱起戏,凭着京剧底子,「九腔十八调,七十二嗨嗨,张口就能来」,但困难在于,「搞笑那部分就完全办不到」。同样一句俏皮话,「我说就像白话一样」。他从舞台上退了下来,而在公司自制影视剧里,他也始终没找到出彩角色。他当过几年宋小宝的执行经纪,愈发痛苦。看着舞台的光亮在别人身上,那种感受不是嫉妒,沮丧源于自己。
然而刘子德想告诉我的,并不是一个演艺之梦渐渐熄灭的故事,而是一个游荡者如何找到归属地的故事。在不同的职位干过后,现在,他是办公室主任,这是一个适合他的位置。恰恰是弃行后,赵本山主动收他为徒。他和集团一位女演员谈起恋爱,师父听说小俩口尚无房子,就开了一笔远高于应得的劳务费用,变相送了一套婚房。「我非常满足,我一定不会离开,我就喜欢有人情味的地方。」刘子德说。
「每个人遇到瓶颈的时候,赵老师就会想着给你找其他路子。」肖宇航说。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她身上。从剧场的舞蹈队退下后,她被赵本山调去当剧场经理,还做过剧组副导演。由于性格太直,人际关系搞不定,「很多人去告我状,整个转型我蜕了不知道几层皮」。如今她是影视中心副主任,同时跟进谈判多个项目。
从2019年起,副总裁唐铁军执导了几部网络电影,这本非他志趣所在,但既是赵本山推动,他就去做了。行政管理工作之外,他持续自主学习着。2021年《刘老根5》拍摄期间,赵本山感冒了,便安排唐铁军接手一个月。通过此役,他的能力得到内部认可。
然后就到了《鹊刀门传奇》。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,恰恰是赵本山推动着变成导演的唐铁军,反过来,推动着他变成了演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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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乐
这部戏改变了赵本山什么?好像什么也没有。那之后他没接过戏,又回到了「小炕」的生活里。他允许《人物》走近他,到最后也没围绕自己聊一聊,「可整个戏出来,这家伙到处说,一下就掉价了。」
本质而言,他想远离话题中心,那里有让他搞不懂和恐惧的东西。有意无意的,他会谈到这些他想避开的。做直播带货的女儿妞妞来「小炕」,聊到她的业绩从全平台第十,冲到了第四,「前面人都被封杀了,我慢慢上来了。」
「别往第一坐,第一坐就倒霉了。」他淡淡地说,「我在风口浪尖待半辈子。我这不是十年没往前面冲嘛。」
但身边人也能感到,一些微小的齿轮正在转动。他身上属于艺术和舞台的那部分灵魂在唤醒。私下场合,他确实提到未来带班出演大电影和舞台剧的可能性。
更具体的表现是,无时无刻,他在聊《鹊刀门传奇》。两三小时的饭局,这部剧几乎可以成为贯穿话题。和徒弟聊,主要回忆拍摄趣事,反馈网上评价,感慨与抒情,车轱辘话难免一遍遍讲着。但和唐铁军略有不同,他们会聊到下一部的剧情走向。
「到第二部的时候,别人都以为西门长海没了,只有你知道他还在,是执行秘密任务。」唐铁军说。他好像在和赵本山饰演的那个厨子角色进行直接对话。
「人物关系、情感都得递进,不能像原来那样了。」赵本山琢磨着厨子的变化,「他模仿他弟弟,开始演大侠了。眼神啥的,他老模仿,但是很作。」
他们进行着头脑风暴,一人一句地接力下去。他们越说越兴奋,燧石撞击,星火迸射,故事有了许多走向。
你开心不?这顿酒喝得开心不?这几天过得开心不?他老这么问我。开心是最重要的,每一天都要开心,再糟糕的日子也要开心。5岁丧母,7岁父亲远走他乡,他成为事实孤儿。亲情缺失、吃百家饭长大的童年,现在回想起来,「没觉得苦,因为没有见过甜的」。苦难是底色,没有影响他成为学校里的开心果,继而是公社文艺宣传队骨干、县剧团名人、东北转星,终究变成一代笑匠、春晚小品王。这是很长的一段路。「苦完全是靠乐过来的,找乐,苦中作乐。」他说。
别把一切整得那么沉重。他和我聊起《叶落归根》,这部2006年他主演的取材于新闻事件的电影,差点让他获了金马奖男主角,其实他并不满意。按他的设想,首先就该和一群真正的农民演。其次,太过悲凉的剧情要修改,那个背了一路的尸体其实是活人,「他捉弄我,看到底怎么把我背到家」。但这还是现实主义题材吗?他不管,「我当时都想再拍一版,把这人弄活。」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他在院里练书法。他一边和我说话,笔不停滞,写的是《心经》。「这格式是最难掌握的,就像这种控制,你看,横趟竖趟斜趟都是直的。」他说。
小院外部世界的人,是通过春晚小品和网络认识他的。但身边的人是通过那些微小的细节。永远少不了的大酱。炒得稀碎的豆腐。那件一直没搞清牌子的衣服。口头禅,「听没听,听着没」。粗糙但管用的安慰话语。对每个人的好奇与关心。
一个身影进了院子,迟疑地靠近,正是蒋依杉。「不好意思,老师,我反省我自己,一玩游戏,上头了。我觉得我不太适合玩游戏。」她来为前晚狼人杀局上的失礼道歉了。
「我生啥气,还来道歉了干嘛,这都没意义。」赵本山笑了。「没你还真没啥意思,就得有这一认真的。」他挤挤眼睛。「我给你道个歉,老师没大人样,让你赢呗。」
「他们都说我了,咱们跟老师玩游戏,就让着点他呗。」蒋依杉说。
本就是一件小事,赵本山早就抛在脑后了。但年轻人的道歉是诚恳的。「小炕」里有了新的谈资。那天稍晚,大家嘻嘻哈哈聊起来,免不了又把游戏复盘一遍。只是,道歉引发了一个新问题。
「大伙要让着我,那还玩啥?」赵本山自顾自嘟囔道,「那不哄我玩呢?你可别那么整。」
天黑下来,距离约定开始的狼人杀游戏还有一段时间。于是,电视又打开了,只剩最后几集了。看了一会儿,他感到有些疲倦,便躺在炕上,盖上被子,露个脑袋看电视。灯关了,只余荧幕上的光亮,音量不减。徒弟二黑坐在角落,逗着狗,随时等待师父召唤。过往30年来,睡眠对赵本山都是一件困难的事,他常在半夜醒着,少有超过4小时连续睡眠。但现在,伴着打打杀杀的背景音,鼾声响了起来。他没有看到剧终超现实的那幕,对话结束,大侠掌门的影像渐渐褪去,只剩厨子一个人坐着。
图源剧集《鹊刀门传奇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