娄烨纪录片,道出中国电影制作的普遍现实 -
2019年4月3日,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上映前一天的记者会,面对记者的提问,娄烨说了这样一段话:
“你大概知道为了这部电影通过上映,大概有两年时间,删改了很多次了,然后对我来说,最麻烦的事,是原定的首映时间之前的四天,全国公映时间七天,我被要求再次修改,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烦。
我不想多说什么,影片明天上映,然后我个人觉得,这是一个许多人付出了劳动的作品,我希望它安全上映,我想表达的所有的态度,在影片中已经非常清楚地呈现了,包括影片的所有删改痕迹,这都是我希望让观众了解的,所以在上映的时候,从现在开始吧,我选择保持沉默。”
沉默四年之后,近日,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完整版及幕后纪录片《梦的背后》登陆日本流媒体。
完整版的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解决了国内上映版带来的诸多疑惑,整体呈现上,它更可以看出是娄烨的心血制作。幕后纪录片《梦的背后》更是以少见的真实程度,把这部影片在拍摄过程遭到的阻力、工业内部的不专业全都拍了出来。
纪录片内容涉及戏份被全删的陈冠希、两名突然请假八天导致剧组停工的演员,还有沉默四年之后才重见天日的影片过审过程。
拍摄的阻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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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原名《一场游戏一场梦》,故事原型是2008年开始的广州冼村整体改造工作。
从一开始,娄烨想做的就是“真的冼村,真的广州,但是里面踢球的孩子,全都是我们的演员,这差不多是这部影片最基本的定位。它是一个剧情的,但是它和现实的关系特别紧”。
勘景进行的某天,在冼村附近的酒店里,娄烨兴奋地说:“整个广州是我们的场景,然后冼村是我们的主场景。”
整部影片的准备工作,便围绕着这一理念展开。
娄烨团队拍摄了大量冼村内部的影像资料,走访冼村的居民,又起用航拍团队,拍出了CBD与冼村对照的独特景象。与美术指导沟通时,娄烨说,他们已经从美学上拿到了冼村的地理格局,“这片子已经成立了”。
如影片监制张家鲁所说,这是一部带有娄烨色彩风格的警匪动作片。这意味着摄影组要继续娄烨特色的手持拍摄,但又要基于警匪动作片类型,完成大量高速动态拍摄。
摄影师Jake PLLOCK从娄烨那里获得了极大的自由,整个摄影团队也付出了不少,在北京最冷一天零下二十度的情况下试光,在起伏的地形里跑酷式拍摄。
娄烨告诉服装造型师,整部戏虽然是从八十年代开始的,但他不想做模式性的、框架性的东西,不要总去提年代,而是时代特征,一种大浪潮的特征,但是不要死死地守住它,而是把它放开,让自己自由些。
然而,围绕冼村展开的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,却被请出了冼村。
娄烨及其团队在冼村的拍摄被阻拦,他们被告知拍摄并没有获得许可,因此拍摄只能被迫中止。这件事令剧组困扰,他们发现,能拍与不能拍的界限越来越模糊,有些以前能拍的,现在变成了费用的问题,有些以前能拍的,现在突然完全不能拍了。
“有一种常常被强迫妥协的感受。”摄影师Jake无奈地说。
演员的参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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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国内上映之后删去了陈冠希的全部镜头,只留下了他的一句台词:“所有的事都是这样,会过去,被忘记。”
这次在完整版电影里,井柏然饰演的杨家栋的故事线被补齐,随之而来的是陈冠希的戏也浮出水面。原来,陈冠希的角色是杨家栋父亲的旧部下,因为在被犯罪集团残害时成功逃脱而暂居香港,后来帮助杨家栋查出连阿云被杀案。
在纪录片《梦的背后》之中,没有被标注身份的一位女士,向娄烨表示了她的担心:“陈冠希我别的都不担心嘛,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。”
话未落音,就被娄烨说了回去:“这个事应该是你们做决定,我已经说都可以,我也很愿意合作,你不能想着,他来了能帮我们特别多的舆论支持,但又不能同时想,万一电影局不给通过怎么办,没法这么想。你就做一决定,这个险也应该是你们冒的,不是我们冒的。”
陈冠希刚来片场,就与导演组人员发生冲突,因为对方进片场时说了一句话。
娄烨心平气和地告诉陈冠希:“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,我不能保证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,但是我能够保证的就是尽可能让这个拍摄是正确的。”
在这样一番沟通之下,陈冠希的情绪很快被平息了,后来他也慢慢适应了娄烨团队的工作习惯。
如陈冠希一般,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有许多演员都是第一次跟娄烨合作。
在宋佳的理解里,娄烨是想要的东西就是真实,“纪录片式的状态,一切都要活生生的此刻状态”。
宋佳演过许多国民度很高的电视剧,也出演了不少电影,是实力演员中比较具有商业价值的艺人。但她不主张人们跟娄烨聊票房,她觉得那是一种伤害。
“本来就应该什么样的电影都要有的,这样的电影注定不会是一个很大众的、票房上有很多人的,一定不是这样的,有多少人看到,但看到之后到心理了。不是有这么一句话,不要千万人的鼓噪,要捕获一个人的心。”
而井柏然则不太理解娄烨作品中的某种模糊。
讨论杨家栋对林慧和小诺两位女性的情感时,井柏然认为“我没有办法两个人都喜欢”。但娄烨告诉他:“两个都有一些看似好像不是特别明确的,情感的模糊区域,善恶的模糊区域,正面反面的模糊区域,我觉得这都是很好的,因为它看上去是生活本身的样子。”
拍摄后半程,娄烨遇到许多困难,其中一件事,就是有两个演员要请八天的假,然后想在六月初补上请假的时间。但问题是,他们请假的时间,正好是需要演员拍摄的时间,而且很多都是大场面,涉及几百号人。
娄烨一开始放狠话说按合同走,不让他们请假。
制片人马英力说完全可以,因为合同有相关条款,“除非剧组有两天以上的假期,你才可以走”。
然后娄烨想了想,又说“这俩人不去,这发布会就扯淡了?纯笑话了是吧,问题是这俩人一走,我这儿就停工了,所以都别太过分”,制片人说那怎么着啊,娄烨脸还是朝着窗外,说“那我们就停工呗,一下儿走两个,傻瓜都会懂,那就是停工了”。
制片组愣住了,但制片人马英力还是没有放弃劝说演员:
“现在根本给不了假,投资方也都不管这个事,他们管不了,他们赔偿不了那么大的损失,所以现在我们就还得费特别大的······我刚刚跟你说了,我们牵扯到特别大,几百人的群众场面、航拍的团队、动作的团队,所有的主要演员都会在,所以说,如果因为这一个人不在,我们要重新排计划,你知道这个难度吗?就是我们全片最大、最重要的场面。”
下一个镜头,就是娄烨吃饭时耿耿于怀:“经纪人的决定不够专业的话,其实是非常影响演员的。”
“好多次了,我已经没法说,但是看着着急。就差一两天你想想。”
尽管娄烨和马英力全片没有提及演员的名字,但按照时间信息,当时共同请假参加发布会的就是马思纯和井柏然。
2016年5月,戛纳电影节,马思纯和井柏然出席《盗墓笔记》在戛纳某个酒店举办的发布会。由于这部影片并非官方邀请影片,也没有入围任何一个单元,马思纯和井柏然没有拿到有效的门票,更没有成功登上戛纳红毯,成为当年的热门新闻事件之一。
“演员只有这么多时间,场景只有这么多的时间,或者其他不方便说太多,知道他有巨大的压力在那边,以前他的电影,他可能会有所有的事情都在支持他,这部电影很多很多事情都在限制他。”摄影师Jake说。
工业的幼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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娄烨的作品充满了愤怒,但为人谦和,被影迷称为“娄公子”。然而在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的创作过程中,娄烨却几度勃然大怒。
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有一辆车,一面是透明的玻璃,从外头是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的。但因为道具组的工作不仔细,这个玻璃在拍前几条的时候就破碎了,不但令动作演员受伤,还耽误了剧组当晚的拍摄进度。
在检视剧组的道具桌时,娄烨发现供应方提供的桌子制作堪忧,影响剧组的拍摄,因此打电话怒斥对方影响了自己的工作,随后还要求重新检查家具的预算。
有一次,摄影组拍了一个晚上,体力消耗很大,却没有吃上饭。
身为摄影组头儿的Jake很无语,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,在两个月前,摄影组就有过一次吃不上饭的情况。于是,他在对讲机里告诉娄烨:“他们吃好饭才能继续干活,这个耽误时间了我也没办法。”说完,他就带着全组摄影师去餐馆吃饭。
导演组联系生活制片,对方说河粉炒得太好吃,就有人多吃了,娄烨接过电话大骂“怎么可能呢?”对方又求饶说“下不为例”,娄烨疯狂上国粹:“下TM什么的不为例啊,你TM疯了吧你?你真是TM疯了是吧?你别逼着我治你啊!”
于是,娄烨最后让生活制片组给全组人道歉。
在娄烨看来,“制作的管理,必须符合一些最基本的价值观,最基本的人文水准,这是最基本的,这是第一;第二,一个执行制片,他应该懂这些部门的所有细节,而不是什么都不知道;然后再往上走一个台阶,你得知道这样一个导演是怎么工作,你得知道这样一个摄影师他的习惯,这是再下一个台阶。现在说的,第一个台阶都没有达到,这实际上就是中国电影制作的普遍现实。”
漫长的审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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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5月,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送审。影片拍摄了九个月,后期制作十一个月,但通过审查却花了两年的时间。
在影片送审六十天之后,剧组第一次拿到修改意见。
修改意见让娄烨很愤怒:听到“强拆群殴的情节要大幅度删减,尤其是扔燃烧瓶的镜头”,娄烨说“一格都不能动,动那个部分,就不谈了”,后面又提到要删去烧尸的情节,娄烨说“绝对不谈”。
“一个完全没办法看的妥协版本,还不如不上呢。”娄烨说。
“是跟你没关系,我们还吃不吃饭了?”制片人马英力说。
在《梦的背后》里,娄烨谈审查对创作和观众的影响:
最后,娄烨向工作人员表示,要把这份修改意见给律师:“很多不符合《电影法》的(地方),根据法律程序讨论,一步一步来,两个月一次。”
2018年2月8日,为影片配乐的作曲家Johann johansson去世。
经历了将近两年的漫长博弈,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终于定档2019年4月4日上映,但在电影首映礼的四天前,电影原定公映日的七天前,娄烨仍然被通知要继续修改。
在发布会上,娄烨说出了这篇文章开头的那段话。
但娄烨并没有真正沉默,他也许并不出现在影厅和电影节电影宫之外的地方,他也许为了很多人要吃饭而让一部被剪得遍体鳞伤的电影上映,但他还是保证了最大程度的创作完整性,让这部电影的完整版得以见众生,也让我们能在二流观众的迷梦里抬一抬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