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误会杜琪峰 -
昨天,Sir的朋友圈被刷屏。
杜琪峰一番话,大佬还是大佬。
“壮哉”“了不起”“真心英雄”……
但也正因为敬重杜琪峰,Sir不想把他的话解读得过于悲壮,也无需为他添加那些我们想说却又没说出来的含义——那本身,就已经足够有力量。
杜琪峰念兹在兹的,仍然是电影。
第一个问题,为什么是电影?
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,电影的观感最为逼近真实,且具有“聚众”性质,能让观众发生直接、即时的联动。
因而电影也最容易与现实发生冲突。
第二个问题,现在的电影怎样了?
“硬颈”的杜琪峰,把枪火对准的是全球电影。
作为第73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之一,发出对创作自由与创造力的呐喊:
现在的电影我觉得变差
全球的电影都差了
在我自己看 电影的世界
好像在渐渐消失
不是我以前的电影的世界
我希望呢 这些情况只是暂时的
电影最重要的是讲passion(热情)
以及vision(视野)
如果没有热情和视野
所有艺术家都根本做不到
就算给你100亿
你没有就是没有,你有就是有
Sir能听到,一个从业40余年的导演,看到他热爱的事业走向衰弱和垂暮时的惋惜。
Sir希望的是,这件事能回到电影。
还关注电影的影迷,也一起回到杜琪峰的发问。
这样言辞中的“枪火”,对杜琪峰来说不是第一次,Sir也曾经写过一篇。
今天来看。
他的真心,他的感言,以及那种Sir愿称之为“英雄主义”的东西,始终没变。
我们需要杜琪峰的开炮。
但凄凉的又在于,这炮声的振聋发聩,往往来自于这世界的异常寂静。
01
“毒舌”,是刻在杜Sir骨子里的基因。
2021年,他曾被卷入一场关于“香港电影死没死”的“撕逼游戏”之中。
当时,两位“香港KOL”就这个话题来了场世纪大论战。
△ 图片源自:香港01
人称“灯神”的萧若元(也是当年《跛豪》《上海皇帝》编剧),在Clubhouse上发表了“香港电影已死”的言论。
言之灼灼:香港的电影工业没前途。
失去工业基础的香港电影,早已今非昔比,未来电影业要恢复机会等于零。
果不其然,此话一出,首先激动的是位“前业内人士”。
一位叫游学修的网红。
这位从演员转战视频平台的90后,先是在clubhouse上和萧若元争论,事后还拍片回应——
香港的黄金时代即使过去,但我不会缅怀过去,会闯出自己的路。
刚开始,两人讨论还算业务切磋。
很快,气氛不对了。
萧若元阴阳怪气地“奉劝”年轻人——拍网络视频不是拍电影,那是“煮饭仔”(过家家)。
游学修反嘲萧若元:世界变了,老人家别不懂装懂。
一方是倚老卖老的前辈,一方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,在各路媒体的煽风点火下,两人一时成为城中话题。
这时。
一个真正的电影人突然发话。
访谈中,主持人谈及到“香港电影是否已死”,他不指名道姓,但语气冷硬地回答——
那位先生会做生意,但不懂电影
他依靠电影赚钱,但不是从事电影的人.....
他还奉劝年轻人千万不要被这些人误导,这是句废话。
看到这。
很多影迷都知道,他叫杜琪峰。
这话,非常杜琪峰。
更杜琪峰的是——
这话传到“肇事者”萧若元耳中,仿佛一剑封喉,他没有像对游学修那样反驳,而是又拍了条短片,语气和缓地称他是香港最出色的导演(视频里他给出了肯定的回复)。
骂人不一定需要勇气。
但“骂”人骂到别人服,甚至反过来夸,这是他的底气。
而杜琪峰,从来就是那个戳破伪装的小孩。
02
杜琪峰爱骂人,香港影坛皆知。
刘德华曾评价:
“天生的骂人机器。”
当年拍《天若有情》,杜琪峰是监制。
每次拍完摩托飙车戏,卸下头盔,刘德华总会下意识拨弄下被压扁的头发。
一次,两次,三次,杜琪峰终于忍不住了:“Cut!你们这些偶像爱美如命!”
不是针对刘德华。
杜琪峰也批评过另一个偶像。
谢霆锋。
“他们太多负面新闻了!好像谢霆锋,我以前看好他,他刚出道的时候,有机会大红,但是太多负面新闻对发展肯定有影响。”
也不是针对偶像。
在他的价值体系里,连“香港电影金像奖只是一个小圈子的活动。”
因为郑秀文屡屡失宠,杜琪峰气了10年:“我相信把班评审是看完所有的电影,但出色的演员没有奖,反而做得普普通通就拿奖。”
“反而做得普普通通就拿奖”,这话谁没想过,这话谁又敢说。
杜琪峰承认自己脾气火爆。
但火爆背后,更无可隐瞒的,是他对电影真正的尊重。
尊重不是那种动动嘴皮子的夸奖。
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,抱歉,那就是一团和气集体完蛋。
尊重是有条件的。
在职场上,这个条件就叫专业。
通常都是那些
根本没有一个专业水平
这样就很动气
他骂刘德华狠吗?
当然狠。
时至今日,即使刘德华如日中天,还是会被杜琪峰责备。
每回演得不好,他都会直接叫刘德华过来看监视器,“你看,你看,你来看看你怎么演”。
不像别的导演把天王捧在手上。
但,也恰恰在他不留情面的批评下,刘德华拿下了人生第一个金像影帝(《暗战》)。
这种高标准的专业,也指向杜琪峰自己。
1980年,杜琪峰就拍了自己的银幕处女作《碧水寒山夺命金》,彼时杜琪峰已在TVB爬滚打8年,参与制作了包括《民间传奇》《京华春梦》《射雕英雄传》和《鹿鼎记》这些经典老剧。
《碧水寒山夺命金》是他首次主导。
今日看来,这就是一部中规中矩的武侠片,不算出色,也不至于烂到发指(豆瓣6.1)。
但杜琪峰不能接受。
以“不够好”为由,杜琪峰重回TVB,跟王天林等前辈再度进修。
直至6年后,才应黄百鸣的邀请拍出《开心鬼撞鬼》。
此后,杜琪峰在一众畅销商业片中此起彼伏,从《城市特警》到《八星报喜》,从《阿郎的故事》到《审死官》……
1993年,杜琪峰又做出破格决定。
导火线是《济公》。
《济公》是他与周星驰的第二次合作(上一部是《审死官》),收近5000万,位居当年香港票房第一。
如果《审死官》和周星驰的合作还算顺利,《济公》对杜琪峰来说则不堪回首。
“感觉那个人(周星驰)不需要我这个导演,他在镜头前走来走去,摄影机跟着他走便可以。”
周星驰才是主导,自己仿佛可有可无。
假如一个导演,在片场除了喊“action”和“cut”,而没有自己的作者意识,那电影何须导演?
他开始思考自己作为导演的意义。
1996年,杜琪峰终于成立自己的电影公司。
银河映像。
从诞生之初,银河映像就相信并死守一个宗旨:
不创新,毋宁死。
03
幸或不幸。
银河映像一开始就面临“死局”。
97、98年,盗版横行,东南亚市场萎缩,再加上好莱坞电影的无限制引进,香港电影票房跌到亲妈都不认。
市场之差,不在于某一部电影,是所有电影都惨。
一夜之间,全香港不管如何游说或压低制作费,也找不到老板投资。
拍电影,再也不是讲赚不赚钱,而是讲大家信不信。
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。
杜Sir向好友,台湾的媒体大亨邱复生要来了250万。
250万怎么拍(当时一部电影最低也要500万)。
但也幸亏世道艰辛,不仅片酬可以堂而皇之地压低,连道具,都能“恬不知耻”地问演员借。
19天后,《枪火》诞生。
好搭档韦家辉看后就一句话:这是你最叼的电影。
这部“一穷二白”的小破片,不仅让杜琪峰连获金像金马最佳导演,也一举奠定了日后被疯狂追捧的杜氏风格:
冷峻、克制、反高潮。
更直接地说:
反类型化的创新。
最典型的是高潮枪战。
相比动辄枪炮轰鸣的传统港风,杜琪峰更偏向以静默的张力去积蓄能量。
并在瞬间倾泄而出。
最典型的是:
杜琪峰的电影里,子弹是有额度的。
《枪火》里,你能听到每一颗弹壳落地时的清脆响亮。
《毒战》里,毒贩与缉毒警在校门前火。除去最初发现彼此时爆发了几段连续枪击以外,枪身密度持续但始终稀松。
乃至与其说黑帮片,不如说历史纪录片的《黑社会》,从头到尾开了多少枪?
零。
电影最残忍的一个镜头是:
阿乐听到大D提议两个老大后,不动声色又不可预料地搬起石头砸向对方脑袋。
某种程度,杜琪峰电影里的杀手,小偷,黑帮头目,都不像杀手,小偷,黑帮头目……
他呈现的是一个更写实的江湖。
江湖里的人有菜要买,有饭要吃,有妻有女要养活,更进一步,他们也是生活的弱者,失败者。
几乎所有杜琪峰都聚焦在一个问题:
我们无法逃避的宿命。
但杜琪峰浪漫又浪漫在:
在普遍而强大的(时代)命运的重压下,他又不自觉地抒发一种侠士的豁达。
影评人梅雪风曾在《毒舌》精准地概括出他的内核。
“隐秘的高贵”。
“他们的所有的选择都并非只是出自于自身的利益考量,而来自于一种更高的价值层面的本能追求。”
就像《真心英雄》不论立场,为了朋友慷慨赴死;就像《PTU》不分对错,“穿了制服就是自己人”;就像《放逐》不惧生死,大决战还能兴致勃勃地来一次大头贴......
这种从绝望生出希望的特色,最强烈的一幕,莫过于杜琪峰最爱的电影,《柔道龙虎榜》。
《柔道龙虎榜》拍于2004年,是杜琪峰献给在上一场疫情中,苦苦挣扎的香港人的童话。
片中最具感染力的一幕是:
司徒宝(古天乐 饰)和小梦(应采儿 饰)在赌场赌钱。
司徒宝是个柔道天才。
但他身体天生有隐疾,视力会慢慢消失。
知道这一点后,司徒宝很快自甘坠落,自暴自弃,酗酒,赌博。
这天。
司徒宝好不容易“运气”来了。
五万变十万,十万变二十,四十万。
但,最后一把,司徒宝还是输了。
在一旁的小梦看着刚刚赢来的四十万一把输光,不甘心,抱起台面上的钱就跑。
看着小梦抱着一大堆钱,司徒宝也跟着跑。
跑着跑着,钱纷纷洒落,而后面的追打声也越来越近,但这时,司徒宝反而笑了。
据说当时在拍这场戏时,主演古天乐不明白为什么要笑。
坦白讲,第一次看Sir也不明白。
对啊,为什么?
现在,Sir慢慢理解了:
这其实是一种成年人的浪漫。
当人生注定不停失去,当生命结局注定死亡,当你真正意识到这种痛苦宿命般的轮回与无解,那么,与其惊慌失措,不如体面而坦然地接受。
这种接受并不消极。
是一种不执迷于结局,超越于结局,只对自己负责的奋斗。
用海明威的话说:
你可以消灭我,却不能打败我。
这也是杜琪峰在采访中不停强调,也身体力行的“乐观主义”。
今天种种遭遇,从前不也经历过。
跌宕是必然的,何时都有高、低潮
问题是高潮时,谁得到最多好处
低潮时谁不见了
一切都在混沌中,一切都是互相碰撞
最后才撞出模样
你很努力去做,有信念
最终即使未能达成目标
至少你对自己有交代
04
以上绝非鸡汤。
事实上,今天评价杜琪峰,说他是一个“作者导演”,绝对低估。
且不说他和他创立的银河映像,撑起了二十年来香港电影最高质高量的半壁江山。
《枪火》《大只佬》《PTU》《柔道龙虎榜》《黑社会》《放·逐》......
在这些旗帜背后。
同样站着杜琪峰悉心培养的扛旗人。
《跟踪》的游乃海,《意外》的郑保瑞,甚至于《树大招风》下的三位信新导演,许学文、欧文杰和黄伟杰。
是的。
终于说到《树大招风》。
△ 《树大招风》
这部不来自杜琪峰、韦家辉的电影,某种程度,也是10年来最银河映像的电影。
解读这部电影的关键词,是风。
这是片名的最后一个字,也是本片最玄乎的玩意。
风言风语,是风。
风言风语流出地,是一家餐厅——风满楼。
看不到,摸不着,是风。
无法还手,尽被捉弄,是风。
树欲静而风不止……
风就是这个大时代,大格局。
好。
就此打住。
Sir想说的是:
这部电影的三位导演,就是杜琪峰挖掘的。
2005年,他与香港艺术发展局发起了一个叫“鲜浪潮”的活动。
“本着一个原则,就是要给新人机会。不管你是否懂得拍电影,只要你有想拍电影的心,我们就会让你参加。”
尽管早期,“鲜浪潮”面临资金、师资和教学方式等种种困难,但杜琪峰一直坚持。
直至今天。
“鲜浪潮”还在继续。
并培养出包括《树大招风》《一念无明》《沦落人》《翠丝》等优秀的香港作品和导演。
这就是杜琪峰。
在越来越多人对香港电影心灰意冷之时,他还在撑着。
固然,杜琪峰也商业化过,失败过。
但不难发现。
在必要的利益考量之外,他始终珍视自己的作者表达。
用他的话就是:“商业性固然重要,但电影始终是一门艺术,做艺术一定要有热情一定要投入,做这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。”
——这可以解释《毒战》《三人行》后,杜琪峰没有再拍过警匪片的原因。
他说过:
“中国电影基础的建立,需要我们这样不同的人。”
他也说过:
房地产挣到的钱比电影还多。
坦白讲,Sir很少看到一个导演在镜头前如此诚实。
这种诚实,或许正是杜琪峰对电影最大的尊重。
萧若元说如今的香港影坛再也出不了周润发、周星驰这样的巨星,失去了这样的土壤。
杜琪峰反感。
这种反感的本质是鄙夷。
鄙夷那种哗众取宠的投机,鄙夷那种见异思迁的虚无,鄙夷那种自怨自艾的逃避。
在周润发、周星驰之前,难道有人料到未来会有他们吗?
当主持人苏玉华试探性地暗示杜Sir,越来越多的题材禁忌时,他反而是告诉大家不必纠结禁忌。
甚至告诫年轻人,身为创作人和电影人,其实不需要挑战什么。
杜Sir向现实投降了?
当然不是。
对他来说,不干了,才是真的投降。
“现在的电影我觉得变差,全球的电影都差了”,杜Sir说。
不是数量不够多,题材不够丰富,而是多样的背后,它们变得正确、单调、乏味。
该怎么坚持下去?
当拍忠于自己的电影变得困难。
或许,唯有拍下去,拍下去,认清坚如磐石的现实,仍继续拍下去。
我觉得电影是永远在前锋 在最前面的
一定要支持电影
因为电影会和你站在你一起 为你发声
继续拍下去,哪怕只有一个人,一部电影。
电影也就还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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